大青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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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8/12 16:18:00

p.m.雨

初春的一天,我收到一封信,这是哥哥工作过的学校一一杭州师范寄来的。那是一封特殊的信一一铅字印刷的追悼会上的悼词。当多少年萦绕在心际而又遥遥无期的希望,一下子以这种方式出现在面前的时候,这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啊!我双手捧着它,一字一句的默念着,我泪眼模糊了,一直埋藏在我心灵深处的,最不愿意触动的往事又被轻轻唤醒,记忆的闸门一下子打开了……

那是六六年夏。我突然接到妈妈打来的长途电话。她问:"你哥来你这儿没有?"声音是那么低,似乎是怕被人偷听去。她的话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回答:"没有来,哥哥怎么了?"电话那头传来"呜一呜一呜"的啜泣声,隔了好久一一虽然也许是极短暂的分把钟,才传来一句心痛欲裂的话:"他…他…出事了!"接着是"啊…"嚓"的一声,我对着话筒连声唤":妈,妈,妈!"却再也听不见回音。

自此以后,我神思恍惚,一种莫可言状的阴影罩住了我的心头,我猜不透,难道一向为我所爱的哥哥也″引火烧身"了吗?周围的人好象对我存有戒心,他们远远的躲着我。学生们的大字报开始象一发发炮弹向我打来。其时,有一颗"重磅炸弹"终于炸得我晕头转向,不知是谁,在我的床头贴了张大幅标语":╳╳(我的名字被打了红叉)和反革命哥哥到底是什么关系?老实交代!!"此后,就如人们都知道的,我被第一次关进了"牛棚"。

过了几个月,大概是南下北上的大串连开始的缘故吧,看"牛"的红卫兵不翼而飞了,我居然获得了意想不到的"自由"。乍出牢笼的我多想吸吸新鲜空气啊,于是,随着这股串连的潮流,我步行到了杭州。我根本无意于观赏天下无双的西湖美景,急于要打听的是哥哥的消息。热闹的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街头巷尾琳琅满目的各式各样大字报并没有吸引我,倒是一张八开大小的铅印纸把我粘住了。"全国通缉令"五个大号的黑体字赫然映入了我的眼帘,左上角那张照片分明是我哥哥,方脸,略尖的下巴,淡眉,并不有神的眼睛。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额角沁出了汗,慌忙偷偷瞧瞧自己身边,还好,并没有人注意我。我才急急地浏览了一遍,那上面写着什么"修正主义路线的黑标兵"啦,"畏罪潜逃"啦,"务必捉拿归案"啦,使我的眼睛顷刻象蒙上了一层翳,漆黑一团。我浑身冒汗,尽管气候正是隆冬,可是内衣早湿透了,我旋即象小偷那样压低了帽檐,悄悄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我根本不敢再到杭师去打听哥哥的情况,也不愿马上返回牢笼去″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我只得往南昌、井冈山、韶山、长沙这些令人神往的地方去转转游游。最后不得不转回上海,在返校途中到了老家松江。一进家门,一幕目不忍睹的景象使我呆呆地站着,说不出一句话。妈妈直挺挺的躺在藤榻上,灰白的长发蓬松散乱,面上毫无血色,眼泡皮肿得亮晶晶。弟弟坐在竹椅上,头埋在两腿之间,墙上的合家欢照相镜框不知去向,代之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白底黑字,书橱已空空如也,床上乱七八糟的堆着衣裤、碎片,箱柜敞开,地上尽是碎玻璃和揉縐的纸头……这分明是一幅遭劫后的惨象!

大约过了吸一支烟的工夫,我才轻轻的唤声″妈",她蓦地睁开布满红丝的双眼,哑着嗓子喊″:浩儿,你没有死,你回来啦!"弟弟站起身,替我回答:"不,妈,是二哥回来了"。妈无力地闭上了双眼,喃喃地说″:好,你总算活着回来,呜一一呜你哥哥,呜一一呜……"早已泣不成声了。

弟弟告诉我,他自己也因哥哥的关系被"万炮齐轰",他曾跳楼自寻短见,但一根铅丝救了命,他从二楼跳下时,脚被鉛丝一兜,跌倒地上,居然安然无恙。

哥哥的情况怎么样,这是我急切想知道的,听弟弟说,他和妈妈为了打听哥哥的消息,前天到了杭州,可是媽媽一回家就哭得死去活來,眼裏哭出來血。夜裏又老是說夢話。

媽媽的傷心不是沒有來由的。

在苦難深重的舊社會,媽媽——窮得可憐的小學教師,失去相依爲命的丈夫——我們的父親,只得把剛生下不滿三周的女兒送進育嬰堂。然後又半哄半騙地把哥哥和我塞進四周围着鐵絲網,象牢獄的孤貧院。好容易熬到解放,慢慢才把骨瘦嶙峋的哥哥和我領了出來,讓我們上中學進師範,他常常對我們說":在旧社会我们一家人是鬼,新社會才是我們變成了人。那時候我心裏常常埋怨:为什么把我扔进虎口狼窝里?然后哥哥非常懂事,我还清楚地记得六四年的春天,妈妈找到了从小放进育婴堂的女儿——我们的妹妹。骨肉重聚,妈妈的心里有多高兴啊!而妹妹肚里却有气,她嘟着嘴说":別人家的媽媽,生活再苦,也不會丟掉親生的囡,就是討飯,也要拖在身邊。”哥哥聽了耐心地開導她,那是舊社會逼得呀,你想一個窮寡婦,連自己的生活也沒有保障,要拖大這麼多孩子該多難哪。還是在讀書的時候,哥哥就挺能體貼媽媽,每逢星期天,寒暑假他提水燒飯,洗衣買菜,通通由自己包下來,好讓媽媽安心備課。一個風雪交加的寒冬,掛在屋檐上的冰凌,足有尺把長。哥哥照例去洗衣,洗菜,進屋時身子冷得簌簌發抖,十個手指頭凍得僵硬。媽心疼地說。看你凍得這樣。下次別去了。哥哥滿不在乎的說,不要緊,擦一下就暖和了。

哥哥踏上工作崗位後,更是像媽媽一樣,沒日沒夜地工作。我也清楚地記得有一年暑假,我跟着媽媽到杭師去住了幾天,雖說是放了暑假,可是我看到他每天不是找这个同學談心。就是到那位同學家裏访问。一位已經畢業路遠迢迢来拜訪他的學生,對媽媽說,徐老師就像兄長那樣關心我們,老实说我们真不願離開徐老師”。哥哥却嚴肅地說:″你別這麼說,我於"鄉村女教師"比起來,距離還遠的很哩”。

而現在就是這樣一位最懂得人情世故的兒子不在媽媽的身邊能叫他不傷心嗎。哥哥,哥哥,你现在究竟在哪里??

死里逃生的弟弟终于告诉我一一

"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一发表,杭师的运动就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哥哥曾被评为市先进教师,他喜欢文学,更喜欢音乐,拉得一手好手风琴,曾多次带领本校的乐队去迎接外宾。他为了使自己在音乐上有更深的造诣,经常去请教一位年逾六十,性情怪癖,绰号叫"老姑娘"的音乐老师。运动刚开始,″老姑娘"就被作为"反动权威”揪了出来,作为她的″徒子徒孙"当然也在劫难逃。

当一向敦厚的哥哥看到上百张带红勾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冲来时,慌了手脚,坐卧不安。就在领到工资的那天傍晚,哥哥回到家里,可巧嫂子不在家。他整理收拾好屋里的东酉,丝后换了一身褪了色灰军装(哥哥曾在宁波防空軍校当过文化教员。临走写了张条子放在合家欢照片的鏡框里,那上面写着″:雷:我走了。请注意:一,工资和手表均在箱子里。二,你要抚养大两个孩子,告诉他们:爸爸有错,但没有罪。三,?"

雷嫂深夜十一点开完会,拖着将要分娩的身子,怀里抱着早巳进入甜蜜梦乡的四岁女儿,进屋一发现那张凶多吉少的条子,特别是看到那打着问号发人深省的第三点,她当场就晕倒在地!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因一阵一阵的绞痛醒来,拼命地爬到床上,拼命地喊,可是谁也听不到!!

凌晨,她那尚末足月的女儿出世了,没人去请医生,更没人给产烧一碗红糖水,她只得自己包扎一一她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实在太劳累了,虚弱的嫂子又昏迷了过去……

突然,"咚咚咚"的砸门声和两个女儿的啼哭声,把雷嫂惊醒了。此时,天已大亮,门外的怒吼声愈来愈厉害:"臭婆娘,交出黑丈夫!"门”通"的一声被砸开了。闻声赶来的左邻右舍见到这幅情景,有人悲愤的说:"太不讲人道了!"

弟弟说到这里,喉咙里象被鱼刺鲠住了,泪水哗哗地淌下来,可是我巳经没有眼泪,只是在心底里喊:这是什么世道!

沉默了好久,好久,弟弟才又轻轻地说下去:"哥哥失踪后的一星期,学校"文化革命委员会"贴出了那张散发全国的"通缉令"。不久,公安局的同志看到"通缉令"上的照片与无人认领的一具尸体张相像,便叫校方去辨认,才弄清哥哥已经离开了人世。据当事人讲,他在当晚回到学校,参加了批斗会,会上勒令他第二天一早就要交出坦白书。半夜,他趁看守疏忽大意,就″畏罪潜逃"。

其实,哥哥是感到这么大的世界已經容纳不下自己这条"可怜虫"了。据首先从河里捞起哥哥尸体的社员说,他至死仍紧紧的捏着红塑料封面的语录本。当从泥潭里挖出已被野狗啃得所剩无几的尸骨时,妈妈拍手蹬脚,嚎淘大哭,拼命呼喊:"儿啊!可怜的儿,你的命好苦啊!旧社会你没有饿死,可是在新社会你竟死无葬身之地,连尸骨也不安宁啊……"哭声惊动了四周的百姓,当场就有许多妇女擦泪抽噎……

弟弟的话还没说完,突然闯进来几个截着红袖章的我们校的造反派(红卫兵),他一边说":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们也要把你捉出来!"一边将我推推搡搡拖出家门。我只能听到从背后传来妈妈的惨叫声"你们不能这样……"

封面攝影·阿輝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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